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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(1 / 2)





  裁判清点人头,发现我们少一人,便问要不要等替补队员。大帝说,没有替补,就这么踢吧。

  半决赛,从第一分钟开始,就是七个打六个。

  华东模范中学的实力超群,个头普遍比我们高大,脚法又像巴西人般灵活,随便趟球就能把我过掉。他们配合娴熟,何况我们人少,防守漏洞百出,接连丢了三个球。

  我不断听到美少女们的掌声与尖叫声。多年以后,当她们大多已为人妻人母,一定会怀念这个遥远的世界杯之夜。

  下半时开场,很不巧,人家又打进两个球。

  零比五。

  夜空下起倾盆大雨,穿透我们疲惫的身体。看台上,人们狼狈逃窜,只剩几个钉子户。

  再见,美少女。

  体院教练也失望地离去,再没机会看到最后那一幕。

  我仍然玩命地奔跑和抢截,直到小腿肚子剧痛,卧草,抽筋。

  你尝过抽筋的滋味吗?比赛暂停,二胖来帮我压腿。

  雨水模糊的视线里,依稀看到几个穿着绿衣服的男人。那年头,警服是草绿色的。

  他们跟裁判说话,我听到几句——昨天凌晨的斗殴事件,有人说李毅大帝也参与了杀人。反正阿飞已经逃跑,对方流氓也翘了辫子,谁都说不清楚。

  警察是来抓李毅大帝的。

  他扑通跪在地:我没杀人,是他们一起打我的,让我踢完这场比赛,我就跟你们走。

  警察压了压帽檐,掩饰着黑眼圈,想必昨晚熬夜看球,点头同意。

  比赛继续,我还在场上,总不见得只剩下五个人吧,勉强在场上步行。

  最后一分钟,李毅大帝独自带球疾进。泥泞大雨之中,双方均已筋疲力尽。大帝连过三人,抬脚远射。

  飞出横梁前,突然下坠,电梯球,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……

  1994年新民晚报杯上最精彩一球。

  全场人呆若植物,任由大雨浇灌。裁判默默点头,吹响终场哨。

  一比五——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负于华东模范中学队,无缘决赛。

  我和李毅大帝倒在草地上,看着灯光尽头的夜空,密密麻麻的雨点,万箭穿心。

  警察将李毅大帝拽起来带出球场。

  我的眼睛湿润而模糊,看着他孤独的背影。忽然,江湾体育场四角的灯光熄灭,只剩下黑茫茫的雨夜。

  没有三四名决赛,我们也没有任何奖牌或奖金。

  那一年,华东模范中学拿下了总冠军。

  大家公认他们是巴西队,而我们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,是屎样的中国队。

  新民晚报杯,至今仍在举办。二十年来,所有打入十六强的球队,都是各所名牌中学的校队——除了第一届的半决赛,有这样一支街头杂牌军乱入。我与李毅大帝创造的历史,或许将永远保持下去。

  当时,我最关心的是——李毅大帝会不会被判有罪?那时候,杀人罪如果成立,哪怕只有十六岁,也有可能被枪毙。

  七天后,警方调查结果出来,李毅大帝没有参与杀人,经过批评教育后释放。

  只有我在看守所门口等他。

  他默不作声,拒绝了我递给他的娃娃雪糕和光明牌冰砖。他走路的姿势奇怪,歪歪扭扭,两条腿夹得很紧,没走几步就趴下来,揉着自己的屁股。

  很多年后,当“捡肥皂”这个词流行,我才明白他的痛苦。

  过了一个星期,李毅大帝被上海南翔职校录取。但他买了张前往山东的火车票,去蓝翔足球学校报到了。

  他说,想代表中国队踢真正的世界杯,算了算自己的年龄,期望在2002年。

  那年暑假,我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小本子,每天用笔倾诉郁闷的心情——很多年后,当我成为所谓作家,忽然意识到,这就是写作生涯的开端。

  初中毕业不久,我的母校五一中学被强拆了。原来的学校大门变成夜总会,现在叫“东方魅力”。当你从长寿路武宁南路口经过,会看到那巨大的招牌。

  第二年,我花三百块钱买了甲a联赛的全年套票。上海申花队获得第一个联赛冠军的赛季,我在虹口。

  1995年,深秋。最后一场比赛,拥挤的看台上,我想起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。但也只是想想,而已。

  他们都已离我远去。

  杀人潜逃的阿飞,成为公安局通缉令上的熟面孔,总是出现在街头的布告栏,四周紧挨着老军医的小广告。他在中华大地流窜了三年,最终在北方某县城落网,判处死刑,枪毙。

  小伍,一度也想去踢球,但被足球学校拒之门外,后来成了待业青年。我最近一次见到他,大约是2000年,他在逐门逐户地推销保险。

  白哥自己做生意。没想到越做越火,在黄河路开了家海鲜店,在吴江路开了家小吃店,在寿宁路开了家小龙虾店,不到二十五岁,买了四套房子。但他不慎沉迷于赌球,输得身无分文,被高利贷切断两根手指,而今不知身在何处。

  大胖进了国有单位,成当一名卡车司机,几年后时来运转,被提拔为小车队长。他通过成人自考,拿到了本科学历。如今,他是一名中层干部公务员,体重超过三百斤,开口闭口都是官腔,新闻联播版的。

  二胖是个好孩子,高考拿到七百多分,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。他成了一名出色的调查记者。几年前,他去某省调查征地拆迁血案,深夜莫名死在所住酒店楼下,当地警方定性为跳楼自杀。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被自杀。

  至于,李毅大帝,我再没有过他的消息。

  1997年,老榕的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以后,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看中国足球了。